奶奶雙目失明，一生清苦，家里唯一值錢的可能就是結(jié)婚時從娘家?guī)н^來的嫁妝——一個檀木箱子，這個箱子同樣也是外曾祖母的嫁妝。至于這個箱子有多久的歷史奶奶也不清楚，但從箱子發(fā)黑發(fā)亮的色澤看，肯定很有些年頭了。箱子里沒有任何金銀首飾，也沒有任何貴重物品，只有兩瓶紅川酒有些不太協(xié)調(diào)的擺在里面。每年清明時節(jié)，奶奶總是摸索著從箱子里拿出那兩瓶紅川酒，一邊撫摸，一邊不停地念叨“鎖兒，我的鎖兒哎”，兩行清淚從奶奶干癟的眼眶中流出，在溝壑縱橫的臉上流淌。

奶奶口中的鎖兒，是我的大伯。這兩瓶紅川酒原本是大伯結(jié)婚的喜酒，三十多年前的這個時候，再過去三天就是大伯的結(jié)婚大喜之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也應該伴隨大伯至生命的始終。那個年代農(nóng)村家家都很貧窮，結(jié)婚喜宴自然也因陋就簡，但酒是必不可少的，喜慶的事兒怎能無酒？大伯揣著賣糧的錢去鎮(zhèn)上買了兩瓶紅川酒，順帶著買點喜糖，在回家的路上卻遇上國民黨抓壯丁。本來是立刻就要上前線的，但大伯聲淚俱下地哀求長官允許他回家與家中老娘和未過門的妻子道別。長官看他可憐，就破例允許大伯回家，但派了兩個衛(wèi)兵跟隨，告別完了馬上歸隊。

大伯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和奶奶抱頭痛哭。大伯是個厚道的莊稼人，他讓奶奶轉(zhuǎn)告自己的未婚妻，讓她找個好人家再嫁，千萬別把自己耽誤了。然后把兩瓶酒交給奶奶，叮囑奶奶等自己打完仗回來再喝。兩個衛(wèi)兵不耐煩了，不停的呵斥，推著大伯就要開跋。大伯雙膝下跪，向奶奶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的離開了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村莊。

奶奶這一等就是三十幾年，有人說大伯打仗死了，也有人說大伯半路逃掉了，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又有誰知道他的下落呢？奶奶日以繼夜的想念大伯，整日以淚洗面，后來眼睛就漸漸地看不見東西了。

改革開放后的一天，父親突然接到市臺辦的電話，電話里工作人員仔細詢問了家里成員的信息，然后讓我們第二天在家等候。我們都以為是常規(guī)調(diào)查，也就不以為然了，只有奶奶，好像預知到了什么，顫巍巍地從梳妝盒里找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取出里面包著的一把小鑰匙，再用這把小鑰匙打開了那個發(fā)黑發(fā)亮的檀木箱子，取出里面那兩瓶因為時常摩擦早已沒有了標簽只剩下光禿禿酒瓶的紅川酒。

第二天，市臺辦的干部陪著一位雙鬢斑白的老人進村了，剛到村口的老橋，老人就潸然淚下，雙膝下跪，不顧眾人的驚訝，一步一叩首地爬向奶奶家，走到奶奶跟前，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大喊了一聲：“娘”！聽得陌生人這一聲喊，奶奶心里一顫，一把抱住來人，再也抑制不住淚水肆流：“我的鎖兒哎......”母子二人抱頭痛哭，這么多年的思念，這么多年的擔憂，這么多年的滄桑，都盡在無言中。安土重遷的農(nóng)耕文明思想，“父母在，不遠游”的儒家浸潤，月是故鄉(xiāng)明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都讓大伯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故鄉(xiāng)，即便白發(fā)蒼蒼，也要不遠萬里回歸故土。

當天中午，大伯打開了一瓶奶奶保存了幾十年的紅川酒，庭院里外立刻都彌漫著醉人的酒香。在這團圓的幸福時刻，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味紅川酒，端起酒杯，美酒清冽透明，閉上眼睛輕輕一嗅，醉人的酒香撲鼻，飲一口，醇厚濃郁，唇齒留香。紅川酒，是團圓的味道啊。這時候，我才真正領(lǐng)悟到酒在中國人心中的分量，以及酒中所包含的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

那天，大伯喝了很多，也講了很多，關(guān)于臺灣，關(guān)于阿里山，關(guān)于長江，關(guān)于黃河。最后，大伯鄭重地把剩下的一瓶紅川酒讓奶奶鎖到檀木箱子里，說等到臺灣回歸的那一天再打開，到時我們再喝紅川酒，再喝團圓酒，再暢飲祖國實現(xiàn)完美統(tǒng)一、中華民族實現(xiàn)偉大復興的酒！

                                                                                                原創(chuàng)作者：孔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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